标题:丰子恺:静观人生 第八辑 故乡风物故乡人 内容: 癞六伯癞六伯,是离石门湾五六里的六塔村里的一个农民。 这六塔村很小,一共不过十几份人家,癞六伯是其中之一。 我童年时候,看见他约有五十多岁,身材瘦小,头上有许多癞疮疤。 因此人都叫他癞六伯。 此人姓甚名谁,一向不传,也没有人去请教他。 只知道他家中只有他一人,并无家属。 既然称为六伯,他上面一定还有五个兄或姐,但也一向不传。 总之,癞六伯是孑然一身。 癞六伯孑然一身,自耕自食,自得其乐。 他每日早上挽了一只篮步行上街,走到木场桥边,先到我家找奶奶,即我母亲。 奶奶,这几个鸡蛋是新鲜的,两支笋今天早上才掘起来,也很新鲜。 我母亲很欢迎他的东西,因为的确都很新鲜。 但他不肯讨价,总说随你给吧。 我母亲为难,叫店里的人代为定价。 店里人说多少,癞六伯无不同意。 但我母亲总是多给些,不肯欺负这老实人。 于是癞六伯道谢而去。 他先到街上做生意,即卖东西。 大约九点多钟,他就坐在对河的汤裕和酒店门前的板桌上吃酒了。 这汤裕和是一家酱园,但兼卖热酒。 门前搭着一个大凉棚,凉棚底下,靠河口,设着好几张板桌。 癞六伯就占据了一张,从容不迫地吃时酒。 时酒,是一种白色的米酒,酒力不大,不过二十度,远非烧酒可比,价钱也很便宜,但颇能醉人。 因为做酒的时候,酒缸底上用砒霜画一个十字,酒中含有极少量的砒霜。 砒霜少量原是无害而有益的,它能养筋活血,使酒力遍达全身,因此这时酒颇能醉人,但也醒得很快,喝过之后一两个钟头,酒便完全醒了。 农民大都爱吃时酒,就为了它价钱便宜,醉得很透,醒得很快。 农民都要工作,长醉是不相宜的。 我也爱吃这种酒,后来客居杭州上海,常常从故乡买时酒来喝。 因为我要写作,宜饮此酒。 李太白但愿长醉不愿醒,我不愿。 且说癞六伯喝时酒,喝到饱和程度,还了酒钱,提着篮子起身回家了。 此时他头上的癞疮疤变成通红,走步有些摇摇晃晃。 走到桥上,便开始骂人了。 他站在桥顶上,指手划脚地骂:皇帝万万岁,小人日日醉! 你老子不怕! 你算有钱? 千年田地八百主! 你老子一条裤子一根绳,皇帝看见让三分! 骂的内容大概就是这些,反复地骂到十来分钟。 旁人久已看惯,不当一回事。 癞六伯在桥上骂人,似乎是一种自然现象,仿佛鸡啼之类。 我母亲听见了,就对陈妈妈说:好烧饭了,癞六伯骂过了。 时间大约在十点钟光景,很准确的。 有一次,我到南沈浜亲戚家作客。 下午出去散步,走过一爿小桥,一只狗声势汹汹地赶过来。 我大吃一惊,想拾石子来抵抗,忽然一个人从屋后走出来,把狗赶走了。 一看,这人正是癞六伯,这里原来是六塔村了。 这屋子便是癞六伯的家。 他邀我进去坐,一面告诉我:这狗不怕。 叫狗勿咬,咬狗勿叫。 我走进他家,看见环堵萧然,一床、一桌、两条板凳、一只行灶之外,别无长物。 墙上有一个搁板,堆着许多东西,碗盏、茶壶、罐头,连衣服也堆在那里。 他要在行灶上烧茶给我吃,我阻止了。 他就向搁板上的罐头里摸出一把花生来请我吃:乡下地方没有好东西,这花生是自己种的,燥倒还燥。 我看见墙上贴着几张花纸,即新年里买来的年画,有《马浪荡》、《大闹天宫》、《水没金山》等,倒很好看。 他就开开后门来给我欣赏他的竹园。 这里有许多枝竹,一群鸡,还种着些菜。 我现在回想,癞六伯自耕自食,自得其乐,很可羡慕。 但他毕竟孑然一身,孤苦伶仃,不免身世之感。 他的喝酒骂人,大约是泄愤的一种方法吧。 不久,亲戚家的五阿爹来找我了。 癞六伯又抓一把花生来塞在我的袋里。 我道谢告别,癞六伯送我过桥,喊走那只狗。 他目送我回南沈浜。 我去得很远了,他还在喊:小阿官! 明天再来玩! 塘栖夏目漱石的小说《旅宿》(日文名《草枕》)中,有这样的一段文章:象火车那样足以代表二十世纪的文明的东西,恐怕没有了。 把几百个人装在同样的箱子里蓦然地拉走,毫不留情。 被装进在箱子里的许多人,必须大家用同样的速度奔向同一车站,同样地熏沐蒸汽的恩泽。 别人都说乘火车,我说是装进火车里。 别人都说乘了火车走,我说被火车搬运。 象火车那样蔑视个性的东西是没有的了。 我翻译这篇小说时,一面非笑这位夏目先生的顽固,一面体谅他的心情。 在二十世纪中,这样重视个性,这样嫌恶物质文明的,恐怕没有了。 有之,还有一个我,我自己也怀着和他同样的心情呢。 从我乡石门湾到杭州,只要坐一小时轮船,乘一小时火车,就可到达。 但我常常坐客船,走运河,在塘栖过夜,走它两三天,到横河桥上岸,再坐黄包车来到田家园的寓所。 这寓所赛如我的行宫,有一男仆经常照管着。 我那时不务正业,全靠在家写作度日,虽不富裕,倒也开销得过。 客船是我们水乡一带地方特有的一种船。 水乡地方,河流四通八达。 这环境娇养了人,三五里路也要坐船,不肯步行。 客船最讲究,船内装备极好。 分为船梢、船舱、船头三部分,都有板壁隔开。 船梢是摇船人工作之所,烧饭也在这里。 船舱是客人坐的,船头上安置什物。 舱内设一榻、一小桌,两旁开玻璃窗,窗下都有坐板。 那张小桌平时摆在船舱角里,三只短脚搁在坐板上,一只长脚落地。 倘有四人共饮,三只短脚可接长来,四脚落地,放在船舱中央。 此桌约有二尺见方,叉麻雀也可以。 舱内隔壁上都嵌着书画镜框,竟象一间小小的客堂。 这种船真可称之为画船。 这种画船雇用一天大约一元。 (那时米价每石约二元半。)我家在附近各埠都有亲戚,往来常坐客船。 因此船家把我们当作老主雇。 但普通只雇一天,不在船中宿夜。 只有我到杭州,才包它好几天。 吃过早饭,把被褥用品送进船内,从容开船。 凭窗闲眺两岸景色,自得其乐。 中午,船家送出酒饭来。 傍晚到达塘栖,我就上岸去吃酒了。 塘栖是一个镇,其特色是家家门前建着凉棚,不怕天雨。 有一句话,叫做塘栖镇上落雨,淋勿着。 淋与轮发音相似,所以凡事轮不着,就说塘栖镇上落雨。 且说塘栖的酒店,有一特色,即酒菜种类多而分量少。 几十只小盆子罗列着,有荤有素,有干有湿,有甜有咸,随顾客选择。 真正吃酒的人,才能赏识这种酒家。 若是壮士、莽汉,象樊哙、鲁智深之流,不宜上这种酒家。 他们狼吞虎嚼起来,一盆酒菜不够一口。 必须是所谓酒徒,才可请进来。 酒徒吃酒,不在菜多,但求味美。 呷一口花雕,嚼一片嫩笋,其味无穷。 这种人深得酒中三昧,所以称之为徒。 迷于赌博的叫做赌徒,迷于吃酒的叫做酒徒。 但爱酒毕竟和爱钱不同,故酒徒不宜与赌徒同列。 和尚称为僧徒,与酒徒同列可也。 我发了这许多议论,无非要表示我是个酒徒,故能常识塘栖的酒家。 我吃过一斤花雕,要酒家做碗素面,便醉饱了。 算还了酒钞,便走出门,到淋勿着的塘栖街上去散步。 塘栖枇杷是有名的。 我买些白沙枇杷,回到船里,分些给船娘,然后自吃。 在船里吃枇杷是一件快适的事。 吃枇杷要剥皮,要出核,把手弄脏,把桌子弄脏。 吃好之后必须收拾桌子,洗手,实在麻烦。 船里吃枇杷就没有这种麻烦。 靠在船窗口吃,皮和核都丢在河里,吃好之后在河里洗手。 坐船逢雨天,在别处是不快的,在塘栖却别有趣味。 因为岸上淋勿着,绝不妨碍你上岸。 况且有一种诗趣,使你想起古人的佳句:人人尽说江南好,游人只合江南老。 春水碧于天,画船听雨眠。 闲梦江南梅熟日,夜船吹笛雨潇潇。 古人赞美江南,不是信口乱道,却是亲身体会才说出来的。 江南佳丽地,塘栖水乡是代表之一。 我谢绝了二十世纪的文明产物的火车,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,实在并非顽固。 知我者,其唯夏目漱石乎? 1972年王囡囡每次读到鲁迅《故乡》中的闰土,便想起我的王囡囡。 王囡囡是我家贴邻豆腐店里的小老板,是我童年时代的游钓伴侣。 他名字叫复生,比我大一二岁,我叫他复生哥哥。 那时他家里有一祖母,很能干,是当家人;一母亲,终年在家烧饭,足不出户;还有一大伯,是他们的豆腐店里的老司务,姓钟,人们称他为钟司务或钟老七。 祖母的丈夫名王殿英,行四,人们称这祖母为殿英四娘娘,叫得口顺,变成定四娘娘。 母亲名庆珍,大家叫她庆珍姑娘。 她的丈夫叫王三三,早年病死了。 庆珍姑娘在丈夫死后十四个月生一个遗腹子,便是王囡囡。 请邻近的绅士沈四相公取名字,取了复生。 复生的相貌和钟司务非常相象。 人都说:王囡囡口上加些小胡子,就是一个钟司务。 钟司务在这豆腐店里的地位,和定四娘娘并驾齐驱,有时竟在其上。 因为进货,用人,经商等事,他最熟悉,全靠他支配。 因此他握着经济大权。 他非常宠爱王囡囡,怕他死去,打一个银项圈挂在他的项颈里。 市上凡有新的玩具,新的服饰,王囡囡一定首先享用,都是他大伯买给他的。 我家开染坊店,同这豆腐店贴邻,生意清淡;我的父亲中举人后科举就废,在家坐私塾。 我家经济远不及王囡囡家的富裕,因此王囡囡常把新的玩具送我,我感谢他。 王囡囡项颈里戴一个银项圈,手里拿一枝长枪,年幼的孩子和猫狗看见他都逃避。 这神情宛如童年的闰土。 我从王囡囡学得种种玩艺。 第一是钓鱼,他给我做钓竿,弯钓钩。 拿饭粒装在钓钩上,在门前的小河里垂钓,可以钓得许多小鱼。 活活地挖出肚肠,放进油锅里煎一下,拿来下饭,鲜美异常。 其次是摆擂台。 约几个小朋友到附近的姚家坟上去,王囡囡高踞在坟山上摆擂台,许多小朋友上去打,总是打他不下。 一朝打下了,王囡囡就请大家吃花生米,每人一包。 又次是放纸鸢。 做纸鸢,他不擅长,要请教我。 他出钱买纸,买绳,我出力糊纸鸢,糊好后到姚家坟去放。 其次是缘树。 姚家坟附近有一个坟,上有一株大树,枝叶繁茂,形似一顶阳伞。 王囡囡能爬到顶上,我只能爬在低枝上。 总之,王囡囡很会玩耍,一天到晚精神勃勃,兴高采烈。 有一天,我们到乡下去玩,有一个挑粪的农民,把粪桶碰了王囡囡的衣服。 王囡囡骂他,他还骂一声私生子! 王囡囡面孔涨得绯红,从此兴致大大地减低,常常皱眉头。 有一天,定四娘娘叫一个关魂婆来替她已死的儿子王三三关魂。 我去旁观。 这关魂婆是一个中年妇人,肩上扛一把伞,伞上挂一块招牌,上写捉牙虫算命。 她从王囡囡家后门进来。 凡是这种人,总是在小巷里走,从来不走闹市大街。 大约她们知道自己的把戏鬼鬼祟祟,见不得人,只能骗骗愚夫愚妇。 牙痛是老年人常有的事,那时没有牙医生,她们就利用这情况,说会捉牙虫。 记得我有一个亲戚,有一天请一个婆子来捉牙虫。 这婆子要小解了,走进厕所去。 旁人偷偷地看看她的膏药,原来里面早已藏着许多小虫。 婆子出来,把膏药贴在病人的脸上,过了一会,揭起来给病人看,喏! 你看:捉出了这许多虫,不会再痛了。 这证明她的捉牙虫全然是骗人。 算命、关魂,更是骗人的勾当了。 闲话少讲,且说定四娘娘叫关魂婆进来,坐在一只摇纱椅子上。 她先问:要叫啥人? 定四娘娘说:要叫我的儿子三三。 关魂婆打了三个呵欠,说:来了一个灵官,长面孔定四娘娘说不是。 关魂婆又打呵欠,说:来了一个灵官定四娘娘说:是了,是我三三了。 三三! 你撇得我们好苦! 就一把鼻涕,一把眼泪地哭。 后来对着庆珍姑娘说:喏,你这不争气的婆娘,还不快快叩头! 这时庆珍姑娘正抱着她的第二个孩子(男,名掌生)喂奶,连忙跪在地上,孩子哭起来,王囡囡哭起来,棚里的驴子也叫起来。 关魂婆又代王三三的鬼魂说了好些话,我大都听不懂。 后来她又打一个呵欠,就醒了。 定四娘娘给了她钱,她讨口茶吃了,出去了。 王囡囡渐渐大起来,和我渐渐疏远起来。 后来我到杭州去上学了,就和他阔别。 年假暑假回家时,听说王囡囡常要打他的娘。 打过之后,第二天去买一支参来,煎了汤,定要娘吃。 我在杭州学校毕业后,就到上海教书,到日本游学。 抗日战争前一两年,我回到故乡,王囡囡有一次到我家里来,叫我子恺先生,本来是叫慈弟的。 情况真同闰土一样。 抗战时我逃往大后方,八九年后回乡,听说王囡囡已经死了,他家里的人不知去向了。 而他儿时的游钓伴侣的我,以七十多岁的高龄,还残生在这娑婆世界上,为他写这篇随笔。 笔者曰:封建时代礼教杀人,不可胜数。 王囡囡庶民之家,亦受其毒害。 庆珍姑娘大可堂皇地再嫁与钟老七。 但因礼教压迫,不得不隐忍忌讳,酿成家庭之不幸,冤哉枉也。 1972年歪鲈婆阿三歪鲈婆阿三不知何许人也,亦不详其姓氏。 只因他的嘴巴象鲈鱼的嘴巴,又有些歪,因以为号也。 他是我家贴邻王囡囡豆腐店里的司务。 每天穿着褴褛的衣服,坐在店门口包豆腐干。 人们简称他为阿三。 阿三独身无家。 那时盛行彩票,又名白鸽票。 这是一种大骗局。 例如:印制三万张彩票,每张一元。 每张分十条,每条一角。 每张每条都有号码,从一到三万。 把这三万张彩票分发全国通都大邑。 卖完时可得三万元。 于是选定一个日子,在上海某剧场当众开彩。 开彩的方法,是用一个大球,摆在舞台中央,三四个人都穿紧身短衣,袖口用带扎住,表示不得作弊。 然后把十个骰子放进大球的洞内,把大球摇转来。 摇了一会,大球里落出一只骰子来,就把这骰子上的数字公布出来。 这便是头彩的号码的第一个字。 台下的观众连忙看自己所买的彩票,如果第一个数字与此相符,就有一线中头彩的希望。 笑声、叹声、叫声,充满了剧场。 这样地表演了五次,头彩的五个数目字完全出现了。 五个字完全对的,是头彩,得五千元;四个字对的,是二彩,得四千元;三个字对的,是三彩,得三千元这样付出之后,办彩票的所收的三万元,净余一半,即一万五千元。 这是一个很巧妙的骗局。 因为买一张的人是少数,普通都只买一条,一角钱,牺牲了也有限。 这一角钱往往象白鸽一样一去不回,所以又称为白鸽票。 只有我们的歪鲈婆阿三,出一角钱买一条彩票,竟中了头彩。 事情是这样:发卖彩票时,我们镇上有许多商店担任代售。 这些商店,大概是得到一点报酬的,我不详悉了。 这些商店门口都贴一张红纸,上写头彩在此四个字。 有一天,歪鲈婆阿三走到一家糕饼店门口,店员对他说:阿三! 头彩在此! 买一张去吧。 对面咸鲞店里的小麻子对阿三说:阿三,我这一条让给你吧。 我这一角洋钱情愿买香烟吃。 小麻子便取了阿三的一角洋钱,把一条彩票塞在他手里了。 阿三将彩票夹在破毡帽的帽圈里,走了。 大年夜前几天,大家准备过年的时候,上海传来消息,白鸽票开彩了。 歪鲈婆阿三的一条,正中头彩。 他立刻到手了五百块大洋,(那时米价每担二元半,五百元等于二百担米。)变成了一个富翁。 咸鲞店里的小麻子听到了这消息,用手在自己的麻脸上重重地打了三下,骂了几声穷鬼! 歪鲈婆阿三没有家,此时立刻有人来要他去招亲了。 这便是镇上有名的私娼俞秀英。 俞秀英年约二十余岁,一张鹅蛋脸生得白嫩,常常站在门口卖俏,勾引那些游蜂浪蝶。 她所接待的客人全都是有钱的公子哥儿,豆腐司务是轮不到的,但此时阿三忽然被看中了。 俞秀英立刻在她家里雇起四个裁缝司务来,替阿三做花缎袍子和马褂。 限定年初一要穿。 四个裁缝司务日夜动工,工钱加倍。 到了年初一,歪鲈婆阿三穿了一身花缎皮袍皮褂,卷起了衣袖,在街上东来西去,大吃大喝,滥赌滥用。 几个穷汉追随他,问他要钱,他一摸总是两三块银洋。 有的人称他三兄、三先生、三相公,他的赏赐更丰。 那天我也上街,看到这情况,回来告诉我母亲。 正好豆腐店的主妇定四娘娘在我家闲谈。 母亲对定四娘娘说:把阿三脱下来的旧衣裳保存好,过几天他还是要穿的。 果然,到了正月底边,歪鲈婆阿三又穿着原来的旧衣裳,坐在店门口包豆腐干了。 只是一个崭新的皮帽子还戴在头上。 把作司务钟老七衔着一支旱烟筒,对阿三笑着说:五百元大洋! 正好开爿小店,讨个老婆,成家立业。 现在哪里去了? 这真叫做没淘剩①! 阿三管自包豆腐干,如同不听见一样。 我现在想想,这个人真明达! 货悖而入者,亦悖而出;来路不明,去路不白。 他深深地懂得这个至理。 我年逾七十,阅人多矣。 凡是不费劳力而得来的钱,一定不受用。 要举起例子来,不知多少。 歪鲈婆阿三是一个突出的例子。 他可给千古的人们作借鉴。 自古以来,荣华难于久居。 大观园不过十年,金谷园更为短促。 我们的阿三把它浓缩到一个月,对于人世可说是一声响亮的警钟,一种生动的现身说法。 四轩柱我的故乡石门湾,是运河打弯的地方,又是春秋时候越国造石门的地方,故名石门湾。 运河里面还有条支流,叫做后河。 我家就在后河旁边。 沿着运河都是商店,整天骚闹,只有男人们在活动;后河则较为清静,女人们也出场,就中有四个老太婆,最为出名,叫做四轩柱。 以我家为中心,左面两个轩柱,右面两个轩柱。 先从左面说起。 住在凉棚底下的一个老太婆叫做莫五娘娘。 这莫五娘娘有三个儿子,大儿子叫莫福荃,在市内开一爿杂货店,生活裕如。 中儿子叫莫明荃,是个游民,有人说他暗中做贼,但也不曾破过案。 小儿子叫木铳阿三,是个戆大①,不会工作,只会吃饭。 莫五娘娘打木铳阿三,是一出好戏,大家要看。 莫五娘娘手里拿了一根棍子,要打木铳阿三。 木铳阿三逃,莫五娘娘追。 快要追上了,木铳阿三忽然回头,向莫五娘娘背后逃走。 莫五娘娘回转身来再追,木铳阿三又忽然回头,向莫五娘娘背后逃走。 这样地表演了三五遍,莫五娘娘吃不消了,坐在地上大哭。 看的人大笑。 此时木铳阿三逃之杳杳了。 这个把戏,每个月总要表演一两次。 有一天,我同豆腐店王囡囡坐在门口竹榻上闲谈。 王囡囡说:莫五娘娘长久不打木铳阿三了,好打了。 没有说完,果然看见木铳阿三从屋里逃出来,莫五娘娘拿了那根棍子追出来了。 木铳阿三看见我们在笑,他心生一计,连忙逃过来抱住了王囡囡。 我乘势逃开。 莫五娘娘举起棍子来打木铳阿三,一半打在王囡囡身上。 王囡囡大哭喊痛。 他的祖母定四娘娘赶出来,大骂莫五娘娘:这怪老太婆! 我的孙子要你打? 就伸手去夺她手里的棒。 莫五娘娘身躯肥大,周转不灵,被矫健灵活的定四娘娘一推,竟跌到了河里。 木铳阿三毕竟有孝心,连忙下水去救,把娘象落汤鸡一样驮了起来,幸而是夏天,单衣薄裳的,没有受冻,只是受了些惊。 莫五娘娘从此有好些时不出门。 第二个轩柱,便是定四娘娘。 她自从把莫五娘娘打落水之后,名望更高,大家见她怕了。 她推销生意的本领最大。 上午,乡下来的航船停埠的时候,定四娘娘便大声推销货物。 她熟悉人头,见农民大都叫得出:张家大伯! 今天的千张格外厚,多买点去。 李家大伯,豆腐干是新鲜的,拿十块去! 就把货塞在他们的篮里。 附近另有一家豆腐店,是陈老五开的,生意远不及王囡囡豆腐店,就因为缺少象定四娘娘的一个推销员。 定四娘娘对附近的人家都熟悉,常常穿门入户,进去说三话四。 我家是她的贴邻,她来的更勤。 我家除母亲以外,大家不爱吃肉,桌上都是素菜。 而定四娘娘来的时候,大都是吃饭时候。 幸而她象《红楼梦》里的凤姐一样,人没有进来,声音先听到了。 我母亲听到了她的声音,立刻到橱里去拿出一碗肉来,放在桌上,免得她说我们吃得寡薄。 她一面看我们吃,一面同我母亲闲谈,报告她各种新闻:哪里吊死了一个人;哪里新开了一爿什么店;汪宏泰的酥糖比徐宝禄的好,徐家的重四两,汪家的有四两五;哪家的姑娘同哪家的儿子对了亲,分送的茶枣讲究得很,都装锡罐头;哪家的姑娘养了个私生子,等等。 我母亲爱听她这种新闻,所以也很欢迎她。 第三个轩柱,是盆子三娘娘。 她是包酒馆里永林阿四的祖母。 他的已死的祖父叫做盆子三阿爹,因为他的性情很坦,象盆子一样;于是他的妻子就也叫做盆子三娘娘。 其实,三娘娘的性情并不坦,她很健谈。 而且消息灵通,远胜于定四娘娘。 定四娘娘报道消息,加的油盐酱醋较少;而盆子三娘娘的报道消息,加入多量的油盐酱醋,叫它变味走样。 所以有人说:盆子三娘娘坐着讲,只能听一半;立着讲,一句也听不得。 她出门,看见一个人,只要是她所认识的,就和他谈。 她从家里出门,到街上买物,不到一二百步路,她来往要走两三个钟头。 因为到处勾留,一勾留就是几十分钟。 她指手划脚地说:桐家桥头的草棚着了火了,烧杀了三个人! 后来一探听,原来一个人也没有烧杀,只是一个老头子烧掉了些胡子。 塘河里一只火轮船撞沉了一只米船,几十担米全部沉在河里! 其实是米船为了避开火轮船,在石埠子上撞了一下,船头里漏了水,打湿了几包米,拿到岸上来晒。 她出门买物,一路上这样地讲过去,有时竟忘记了买物,空手回家。 盆子三娘娘在后河一带确是一个有名人物。 但自从她家打了一次官司,她的名望更大了。 事情是这样:她有一个孙子,年纪二十多岁,做医生的,名叫陆李王。 因为他幼时为了要保证健康长寿,过继给含山寺里的菩萨太君娘娘,太君娘娘姓陆。 他又过继给另外一个人,姓李。 他自己姓王。 把三个姓连起来,就叫他陆李王。 这陆李王生得眉清目秀,皮肤雪白。 有一个女子看上了他,和他私通。 但陆李王早已娶妻,这私通是违法的。 女子的父亲便去告官。 官要逮捕陆李王。 盆子三娘娘着急了,去同附近有名的沈四相公商量,送他些礼物。 沈四相公就替她作证,说他们没有私通。 但女的已经招认。 于是县官逮捕沈四相公,把他关进三厢堂。 (是秀才坐的牢监,比普通牢监舒服些)盆子三娘娘更着急了,挽出她包酒馆里的伙计阿二来,叫他去顶替沈四相公。 允许他养杀你①。 阿二上堂,被县官打了三百板子,腿打烂了。 官司便结束。 阿二就在这包酒馆里受供养,因为腿烂,人们叫他烂膀阿二。 这事件轰动了全石门湾。 盆子三娘娘的名望由此增大。 就有人把这事编成评弹,到处演唱卖钱。 我家附近有一个乞丐模样的汉子,叫做毒头②阿三。 他编的最出色,人们都爱听他唱。 我还记得唱词中有几句:陆李王的面孔白来有看头,厚底鞋子寸半头,直罗③汗巾三转头,描写盆子三娘娘去请托沈四相公,唱道:水鸡④烧肉一碗头,拍拍胸脯点点头。 全部都用头字,编得非常自然而动听。 欧洲中世纪的游唱诗人(troubadour,minnesinger)①,想来也不过如此吧。 毒头阿三唱时,要求把大门关好。 因为盆子三娘娘看到了要打他。 第四个轩柱是何三娘娘。 她家住在我家的染作场隔壁。 她的丈夫叫做何老三。 何三娘娘生得短小精悍,喉咙又尖又响,骂起人来象怪鸟叫。 她养几只鸡,放在门口街路上。 有时鸡蛋被人拾了去,她就要骂半天。 有一次,她的一双弓鞋晒在门口阶沿石上,不见了。 这回她骂得特别起劲:穿了这双鞋子,马上要困棺材! 偷我鞋子的人,世世代代做小娘(即妓女)! 何三娘娘的骂人,远近闻名。 大家听惯了,便不当一回事,说一声何三娘娘又在骂人了,置之不理。 有一次,何三娘娘正站在阶沿石上大骂其人,何老三喝醉了酒从街上回来,他的身子高大,力气又好,不问青红皂白,把这瘦小的何三娘娘一把抱住,走进门去。 何三娘娘的两只小脚乱抖乱撑,大骂杀千刀! 旁人哈哈大笑。 何三娘娘常常生病,生的病总是肚痛。 这时候,何老三便上街去买一个猪头,扛在肩上,在街上走一转。 看见人便说:老太婆生病,今天谢菩萨。 谢菩萨又名拜三牲,就是买一个猪头、一条鱼,杀一只鸡,供起菩萨像来,点起香烛,请一个道士来拜祷。 主人跟着道士跪拜,恭请菩萨醉饱之后快快离去,勿再同我们的何三娘娘为难。 拜罢之后,须得请邻居和亲友吃谢菩萨夜饭。 这些邻居和亲友,都是送过份子的。 份子者,就是钱。 婚丧大事,送的叫做人情,有送数十元的,有送数元的,至少得送四角。 至于谢菩萨,送的叫做份子,大都是一角或至多两角。 菩萨谢过之后,主人叫人去请送份子的人家来吃夜饭。 然而大多数不来吃。 所以谢菩萨大有好处。 何老三掮了一个猪头到街上去走一转,目的就是要大家送份子。 谢菩萨之风,在当时盛行。 有人生病,郎中看不好,就谢菩萨。 有好些人家,外面在吃谢菩萨夜饭,里面的病人断气了。 再者,谢菩萨夜饭的猪头肉烧得半生不熟,吃的人回家去就生病,亦复不少。 我家也曾谢过几次菩萨,是谁生病,记不清了。 总之,要我跟着道士跪拜。 我家幸而没有为谢菩萨而死人。 我在这环境中,侥幸没有早死,竟能活到七十多岁,在这里写这篇随笔,也是一个奇迹。 1972年阿庆我的故乡石门湾虽然是一个人口不满一万的小镇,但是附近村落甚多,每日上午,农民出街做买卖,非常热闹,两条大街上肩摩踵接,推一步走一步,真是一个商贾辐辏的市场。 我家住在后河,是农民出入的大道之一。 多数农民都是乘航船来的,只有卖柴的人,不便乘船,挑着一担柴步行入市。 卖柴,要称斤两,要找买主。 农民自己不带秤,又不熟悉哪家要买柴。 于是必须有一个柴主人。 他肩上扛着一支大秤,给每担柴称好分量,然后介绍他去卖给哪一家。 柴主人熟悉情况,知道哪家要硬柴,哪家要软柴,分配各得其所。 卖得的钱,农民九五扣到手,其余百分之五是柴主人的佣钱。 农民情愿九五扣到手,因为方便得多,他得了钱,就好扛着空扁担入市去买物或喝酒了。 我家一带的柴主人,名叫阿庆。 此人姓什么,一向不传,人都叫他阿庆。 阿庆是一个独身汉,住在大井头的一间小屋里,上午忙着称柴,所得佣钱,足够一人衣食,下午空下来,就拉胡琴。 他不喝酒,不吸烟,唯一的嗜好是拉胡琴。 他拉胡琴手法纯熟,各种京戏他都会拉。 当时留声机还不普遍流行,就有一种人背一架有喇叭的留声机来卖唱,听一出戏,收几个钱。 商店里的人下午空闲,出几个钱买些精神享乐,都不吝惜。 这是不能独享的,许多人旁听,在出钱的人并无损失。 阿庆便是旁听者之一。 但他的旁听,不仅是享乐,竟是学习。 他听了几遍之后,就会在胡琴上拉出来。 足见他在音乐方面,天赋独厚。 夏天晚上,许多人坐在河沿上乘凉。 皓月当空,万籁无声。 阿庆就在此时大显身手。 琴声宛转悠扬,引人入胜。 浔阳江头的琵琶,恐怕不及阿庆的胡琴。 因为琵琶是弹弦乐器,胡琴是摩擦弦乐器。 摩擦弦乐器接近于肉声,容易动人。 钢琴不及小提琴好听,就是为此。 中国的胡琴,构造比小提琴简单得多。 但阿庆演奏起来,效果不亚于小提琴,这完全是心灵手巧之故。 有一个青年羡慕阿庆的演奏,请他教授。 阿庆只能把内外两弦上的字眼上尺工凡六五乙盃教给他。 此人按字眼拉奏乐曲,生硬乖异,不成腔调。 他怪怨胡琴不好,拿阿庆的胡琴来拉奏,依旧不成腔调,只得废然而罢。 记得西洋音乐史上有一段插话:有一个非常高明的小提琴家,在一只皮鞋底上装四根弦线,照样会奏出美妙的音乐。 阿庆的胡琴并非特制,他的心手是特制的。 笔者曰:阿庆孑然一身,无家庭之乐。 他的生活乐趣完全寄托在胡琴上。 可见音乐感人之深,又可见精神生活有时可以代替物质生活。 感悟佛法而出家为僧者,亦犹是也。 元帅菩萨石门湾南市梢有一座庙,叫做元帅庙。 香火很盛。 正月初一日烧头香的人,半夜里拿了香烛,站在庙门口等开门。 据说烧得到头香,菩萨会保佑的。 每年五月十四日,元帅菩萨迎会。 排场非常盛大! 长长的行列,开头是夜叉队,七八个人脸上涂青色,身穿青衣,手持钢叉,锵锵振响。 随后是一盆炭火,由两人扛着,不时地浇上烧酒,发出青色的光,好似鬼火。 随后是臂香队和肉身灯队。 臂香者,一只锋利的铁钩挂在左臂的皮肉上,底下挂一只廿几斤重的锡香炉,皮肉居然不断。 肉身灯者,一个赤膊的人,腰间前后左右插七八根竹子,每根竹子上挂一盏油灯,竹子的一端用钩子钉在人的身体上。 据说这样做,是为了报娘恩。 随后是犯人队。 许多人穿着犯人衣服,背上插一白旗,上写斩犯一名①。 再后面是拈香队,许多穿长衫的人士,捧着长香,踱着方步。 然后是元帅菩萨的轿子,八人扛着,慢慢地走。 后面是细乐队,香亭。 众人望见菩萨轿子,大家合掌作揖。 我五六岁时,看见菩萨,不懂得作揖,却喊道:元帅菩萨的眼睛会动的! 大人们连忙掩住我的口,教我作揖。 第二天,我生病了,眼睛转动。 大家说这是昨天喊了那句话的原故。 我的母亲连忙到元帅庙里去上香叩头,并且许愿。 父亲请医生来看病,医生说我是发惊风。 吃了一颗丸药就好了。 但店里的人大家说不是丸药之功,是母亲去许愿,菩萨原谅了之故。 后来办了猪头三牲,去请菩萨。 为此,这元帅庙里香火极盛,每年收入甚丰。 庙里有两个庙祝,贪得无厌,想出一个奸计来扩大做生意。 某年迎会前一天,照例祭神。 庙祝预先买嘱一流氓,教他在祭时大骂菩萨无灵,泥塑木雕,同时取食神前的酒肉,然后假装肚痛,伏地求饶。 如此,每月来领银洋若干元。 流氓同意了,一切照办。 岂知酒一下肚,立刻七孔流血,死在神前。 原来庙祝已在酒中放入砒霜,有意毒死这流氓来大做广告。 远近闻讯,都来看视,大家宣传菩萨的威灵。 于是元帅庙的香火大盛,两个庙祝大发其财。 后来为了分赃不均,两人争执起来,泄露了这阴谋,被官警捉去法办,两人都杀头。 我后来在某笔记小说中看到一个故事,与此相似。 有一农民入市归来,在一古墓前石凳上小坐休息。 他把手中的两个馒头放在一个石翁仲的头上,以免蚂蚁侵食。 临走时,忘记了这两个馒头。 附近有两个老婆子,发见了这馒头,便大肆宣传,说石菩萨有灵,头上会生出馒头来,就在当地搭一草棚,摆设神案香烛,叩头礼拜。 远近闻讯,都来拜祷。 老婆子将香灰当作仙方,卖给病人。 偶然病愈了,求仙方的人越来越多,老婆子大发其财。 有一流氓看了垂涎,向老婆子敲竹杠。 老婆子教他明日当众人来求仙方时,大骂石菩萨无灵,取食酒肉,然后假装肚痛,倒在神前。 如此,每月分送银洋若干。 流氓照办。 岂知酒中有毒,流氓当场死在神前。 此讯传出,石菩萨威名大震,仙方生意兴隆,老婆子大发其财。 后来为了分赃不均,两个老婆子闹翻了,泄露阴谋,被官警捉去正法。 元帅庙的事件,与此事完全相似,也可谓智者所见皆同。 1972年 发布时间:2025-12-18 13:54:33 来源:学佛网手机版 链接:https://www.xuefo.net.cn/11526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