标题:南怀瑾:宗师授受 内容: 宗门相传有云:“威音王以前,无师自通则可;威音王后,无师自通,即名天然外道。 ”故宗门特重师承印证,亦如密宗至重传法师承,同出一辙。 何以“威音王”以前,无师自通则可? 盖“威音”者,宗门立为空劫以前第一佛也。 于经无据。 既属空劫以前,本无众生,云何有佛? 无佛无众生,谁求解脱证觉哉! 故曰:无师自通则可,盖密意之言也。 密宗之于师承、师弟之间,咸有戒律,弟子择师,不可妄从;妄依邪见,学者堕戒。 而为师者,或妄传非器,或得人而不传,亦为犯戒。 禅宗传承,虽不如密乘之见诸明文,而其授受之际,綦严尤著,虽曰:门庭施设,别具深心,而师道以尊,付授严谨,非妄为也。 父母生身,恩逾山岳,法身自佛师口生,永劫长存,尤胜数十年生命之形躯。 故宗门师弟之间,虽无礼法规定,而自心肯服,逾于常情。 永嘉云:“粉骨碎身未足酬,一句了然超百亿。 ”至性流露,有不能已于言者。 故古德禅师参学之师虽多,而得法师,终承一绪,以发明心地,印取见地者为宗,或有昧己变心,背师承受者,终遭果报。 此皆见于宗门语录公案者,历然可考。 首言指授宗徒,事非草草,历观诸祖付授,虽门下众多,而命其荷担大法、继续慧命者,必择其福智二严,堪为龙象,有如王气宇、旷远襟怀,方堪受授。 且复郑重其事,臂香咐嘱,其所望于继往开来、承先启后之人者,何其殷勤,故离师自立以后,犹不免舐犊情深,常复令人探视指授,如马祖之于百丈等。 至于通常及门闻道者,皆所不及焉。 百丈禅师曰:“见与师齐,减师半德,见过于师,方堪传授。 ”历来禅门大德,既得法后,皆复依止其师,或数年,或十数年,执侍作役,日致玄奥。 足见非一悟之后,别无余事。 依止之间,昼夜搜括,指析精微。 宗门所谓印证者,以心印心也。 以心印心者,非知解理会边事。 必其师为过来人,手眼通明,见行皆圆,凡学人之机用、境界、见地,如何凑泊,如何进步,一望而知,不待言喻。 然后以师之心,印证其心,如印印泥,印去影存,文彩毕露,亦无印泥之迹,故曰印证。 若驴前马后,不能鉴器识别,寻思知解,徒乱心意,自救不暇,安可为人! 若斯之类,痴迷师心,诚如孟子所谓:“人之患在好为人师! ”久据此座,渐陷泥淖,终至不可自拔,殊可愍也! 尝见此辈至众,深引为戒,愿毕生长居学人位,不串演斯剧,免自陷堕。 苟平实商量,当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方不违于行愿矣。 然则,宗门既以一师承为可,称杨称郑,闭户自尊,不知天地间何者为学术耶! 曰:恶! 是何言! 学通五明,知周沙界,吾佛所遗教诫具在。 既明斯旨,正好遍求差别智。 《华严》标善财烟水南巡,五十三参,所见一百八员大善知识,或为外道,或为妓女,或为童子,或为沙门,皆已发菩提之心,成就无边智愿,乃以菩萨身示现,遍于众类;终入弥勒楼阁,方知法界重重,头头是道。 若斯之学,皆为参学师,多而无碍,适成其贤,根本深恩,不昧得法。 唯具大愿大智大度者,能为是行。 若得少为足,我慢先立,何有于入道哉! 初祖诫神光曰:“勿轻未悟。 ”轻人者,适亦自慢耳。 慢为道障,未能除斯,云何得度,慎之! 戒之! 怀琏禅师,持律严甚,仁庙尝赐以龙脑钵盂,师对使者焚之。 曰:吾法以坏色衣,以瓦钵食,此钵非法。 仁庙益嘉叹。 舜老夫为郡吏横,民其衣,走依师。 师馆之正寝,自处偏堂,执弟子礼甚恭。 贵人过师,见咸怪之! 师曰:吾少尝问道焉,其可以像服二吾心哉? 仁庙闻之,赐舜再落发,居栖贤。 按:若此事迹,儒家甚多,事师如父,盛德事也。 今者,师道不尊,无与伦比! 尝观欧美学者,于师承只敬亦重,安可谓此乃时代新风尚哉! 虽然,师资足范,道可印心者,亦不易见。 为人师表,但励自行,可以律己者,不必尽以律人,言虽不出,教已大彰,若求人尊之,洵为未可。 摩顶放踵,以利天下,自不求尊,实至名归,尚自戒惕,安可有事于求哉! 兜率悦禅师,初谒真净,后出世鹿苑。 有清素者,久参慈明,寓居一室,未始与人交。 师因食蜜渍荔枝,偶素过门,师呼曰:此老人乡果也,可同食之。 素曰:自先师亡后,不得此食久矣! 师曰:先师为谁? 素曰:慈明也。 某忝执事十三年耳! 师乃疑骇。 曰:十三年堪忍执事,非得其道而何? 遂馈以遗果,稍稍亲之。 素问:师所见者何人? 曰:洞山文。 素曰:文见何人? 师曰:黄龙南。 素曰:南匾头见先师不久,道法大振如此! 师益疑骇。 遂袖香诣素作礼。 素起避之。 曰:吾以福薄,先师授记,不许为人,师益恭。 素乃曰:怜子之诚,违先师之记,子平生所得,试语我。 师具通所见。 素曰:可以入佛,而不能入魔! 师曰:何谓也? 素曰:岂不见古人道:末后一句始到牢关。 如是累日,素乃印可。 仍戒之曰:文示子者,皆正知正见,然子离师太早,不能尽其妙,吾今为子点破,使子受用,得大自在,他日勿嗣吾也。 师后嗣真净,如素所戒。 开圣觉,初修长芦夫铁脚,久无所得。 闻五祖演法道,径造席下。 一日,室中问云:释迦弥勒,犹是他奴,且道他是阿谁? 觉云:胡张三,黑李四。 师然其语。 时圆悟和尚为座元,师举此语似之。 悟云:好则好,恐未实,不可放过,更于言下搜看。 次日入室,垂问如前。 觉云:昨日向和尚道了。 师云:道甚么? 觉云:胡张三,黑李四。 师云:不是! 不是! 觉云:和尚为甚昨日道是? 师云:昨日是,今日不是。 觉于言下大悟。 觉后出世,住开圣。 见长芦法席大盛,乃嗣夫,不原所得。 拈香时,忽觉胸前如捣,遂于痛处发痈成窍,以乳香作饼塞之,久而不愈,竟卒。 按:有儒者曰:大悟后,犹犯此病,可见私欲净尽之难! 曰:理须顿悟,事资渐修。 此乃冰凌上走,剑刃上行事也,孰谓一悟便休,孰谓无因果哉! 曰:涅槃当无因果矣! 曰:唯唯,否否,不然! 不然! 正觉是因,涅槃是果,涅槃是因,无为是果。 因果历然,谁曰不是。 斯之二则,足为人师及弟子者鉴矣。 香严出世,疏山仁不爽前约,遂往访之。 严上堂,僧问:不求诸圣、不重已灵时如何? 严曰:万机休罢,千圣不携。 疏山在众作呕声,曰:是何言欤! 严闻便下座。 曰:适来对此僧语,必有不是,致招师叔如是,未审过在甚么处? 师曰:万机休罢,犹有物在,千圣不携,亦从人得,如何无过? 严曰:却请师叔道。 疏山曰:若教某甲道,须还师资礼始得。 严乃礼拜,蹑前问。 疏山曰:何不道肯诺不得全。 严曰:肯又肯个甚么? 诺又诺于阿谁? 疏山曰:肯即肯他诸圣,诺即诺于己灵。 严曰:师叔恁么道,向去倒屙三十年在! 疏山住后,果病吐二十七年而愈。 却每于食后抉口令吐曰:香严师兄记我三十年倒屙,尚欠三年在! 按:此则公案,示贡高我慢、好为人师之失,岂可游戏哉! 古灵神赞禅师,遇百丈开悟,却回。 受业本师问曰:汝离吾在外,得何事业? 曰:并无事业。 遂遣执役。 一日,因澡身,命师去垢。 师乃拊背曰:好所佛堂,而佛不圣。 本师回道视之。 师曰:佛虽不圣,且能放光。 本师又一日在窗下看经,蜂子投窗纸求出,师睹之,曰:世界如许广阔,不肯出,钻他故纸驴年去? 遂有偈曰:空门不肯出,投窗也大痴。 百年钻故纸,何日出头时? 本师置经问曰:汝行脚遇何人? 吾前后见汝,发言异常! 师曰:某蒙百丈和尚,指个歇处,今欲报慈德耳! 本师于是告众致斋,请师说法。 师乃登座,举唱百丈门风曰:灵光独耀,迥脱根尘。 体露真常,不拘文字。 心性无染,本自圆成。 但离妄缘,即如如佛。 本师于言下感悟。 曰:何期垂老,得闻极则事! 师后住古灵,聚徒数载。 临迁化,剃浴声钟告众曰:汝等诸人,还识无声三昧否? 众曰:不识。 师曰:汝等诸人静听,莫别思维。 众皆侧听,师俨然顺寂。 按:此则所举,古灵本师,诚为出格丈夫,学佛出家,为了本分事,未可以迹拘也。 如能若此,师仍不失于师,惟益见其达耳! 不耻下问,圣贤所重。 若师见横心,先塞聪户,何得垂暮之年,闻此极则事耶! 然则,孰为真善知识,孰非善知识,亦难辨矣。 曰:此诚难言,但在当人发真道心,修诸法行,勤行福德,专志菩提,但能自成法器,因地既真,果自调直,愿力积至,因缘可凑。 如己非法器,纵饶遇得善知识,如一滴狮乳,可进散驴乳数斛,反引为过失矣。 异道有言曰:“弟子觅师难,师觅弟子更不易! ”诚哉斯言! 复次,宗师者,何谓耶? 曰:宗师者,乃禅宗门下,足堪依止之大德,堪为人善知识者之称谓,非取于庄子所谓“大宗师”之义也。 禅门具足为宗师之条件者,殊非易事,必也气吞环宇,胸罗百代,胡来胡现,汉来汉现,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,如寒潭秋月,无物可方者,庶几近之。 临济祖师曰:“有时夺人不夺境,有时夺境不夺人,有时人境两俱夺,有时人境俱不夺。 ”又尝示众曰:“如诸方学人来,山僧此间作三种根器断。 ”如中下根器来,我便夺其境而不除其法。 或中上根器来,我便境法俱夺。 如上上根器来,我便境法人俱夺。 如有出格见解人来,山僧此间,便全体作用,不历根器。 大德! 到这里,学人著力处不通风,石火电光,即过了也! 学人若眼定动,即没交涉,拟心即差,动念即乖,有人解者,不离目前。 宗慧禅师曰:举唱宗乘,阐扬大教,须法眼精明,方能鉴别缁素。 切忌真妄同源,水乳同器,到此难分。 沿山寻常以心中眼,观身外相,观之又观,乃辨真伪。 若不如是,何名善知识。 夫善知识者,驱耕夫之牛,夺饥人之食,方名善知识。 即今天下,哪个是真善知识! 诸德,参得几个善知识来也? 不是等闲,直须参教彻,觑教透,千圣莫能证明,方显大丈夫儿。 故黄檗禅师曰:大唐国里无禅师! 时有僧问:诸方尊宿,尽聚众开化,为甚么却道无禅师? 师曰:不道无禅,只是无师! 时在宗门鼎盛之时,马祖门下,出八十四员善知识,而黄檗犹兴此叹,盖亦睹之机先,惜师资之难,为宗门之师资更难也! 明云居戒禅师有鉴于此,著《禅门锻炼说》十三篇,仿《孙子兵法》而作。 意谓禅门宗师者,若用兵之神妙难测,非具奇才,曷克当此。 禅客张无诤尝谓:天下有三事,皆妙入精微,而其道相当。 三者谓何? 曰:禅师妙用,兵家奇计,诗人灵感也。 此语颇当。 戒禅师立十三篇之目,曰:“坚誓忍苦、辨器授话、入室搜括、落堂开导、垂手锻炼、机权策发、奇巧换回、斩关开眼、研究纲宗、精严操履、磨治学业、简炼才能、谨严付授。 ”其立意专为宗师者之典范也。 虽然,此须天纵之资,多生累劫,勤修德行,乘愿所至,非勉学可及也。 戒师之作,徒为狡者自饰,增其行业,愚者却步,望涯兴叹,功过之间,允为难言矣。 但赖有斯存,方识宗门之所为者为何,要非笼统真如、颟顸佛性者,所可比也。 兹录云居戒《禅门锻炼说》十三篇自序及跋,为禅门宗师之鉴焉。 《禅门锻炼说》十三篇自序锻炼说而拟之孙武子,何也? 以正治国,以奇用兵,柱下之言确矣。 佛法中据位者,治丛林如治国,用机法以锻炼众如用兵,奇正相因,不易之道也。 拈华一著,兵法之祖。 西天四七,东土二三,虽显理教,暗会孙吴。 至马驹蹴踏,如光弼军壁垒一变。 嗣后黄檗、临济、睦州、云门、汾阳、慈明、东山、圆悟诸老,虚实杀活,纯用兵机。 逮乎妙喜,专握竹篾,大肆奇兵,得人最盛。 五家建法,各立纲宗,韬略精严,坚不可破,而兵法全矣。 自元及明中叶,锻炼法废,寒灰枯木,坑陷杀人。 幸天童悟老人,提三尺法剑,开宗门疆土,三峰藏老人继之,恢复纲宗,重拈竹蔑而锻炼复行,陷阵冲锋,出众龙象。 灵隐本师,复加变通,啐啄多方,五花八门,奇计错出,兵书益大备矣。 余昔居板首,颇悟其法。 卜静匡山,逼住欧阜,空拳赤手,卒伍全无;乃不辞杜撰,创为随众经行、敲击移换、擒啄斩劈之法,一时大验。 虽当场苦战,而奏凯多俘,用兵离奇,毒辣盖至尽矣! 因思根无利钝,苟得锻法,皆可省悟。 以人多执死法,不垂手险崖,虽有人材,多悲钝置。 遂不敢秘,著为锻炼之说,流布宗门。 老师宿衲,虽得此说,未必能行矣! 岂惟不行,或反嗤议。 初居曲相者,其身英强,其气猛利,依此兵符,勤加操练,必然省悟多人,出大法将。 所愿三玄戈甲,永见雄强,五位旌旗,不致偃息,知我罪我,所弗惜焉! 则虽谓之禅门孙武子可也。 《禅门锻炼说》跋余实见晚近禅门,死守成规,不谙烹锻;每致真宗寂寥,法流断绝,万不获已,立为新法,且作死马医。 若论本分一著,言前荐得,犹为滞壳迷封,句下精通,已是触途狂见。 悟即不无,争奈落在第二头。 汲汲乎讲钳锤,论锻炼,岂非头上安头,梦中说梦。 弄泥团汉,将来认为实法,不知变通,带累山僧,生陷铁围矣! 耽源圆相,倘遇仰山,一火焚之。 僧合掌云:作家! 作家! 是真能善用孙武子而不为赵括谈兵矣。 果有此人,殆斫额望之也。 发布时间:2016-06-17 00:40:20 更新时间:2024-02-05 18:06:20 来源:学佛网手机版 链接:https://www.xuefo.net.cn/52524